我的导师沈振康教授大我整整40岁。他的人生阅历积淀成一本厚书的时候,我还只是一张白纸。每思及此,我都为我们的师生缘感叹不已。
初闻老师的名字是在1997年。那时我读大三。一次,《微机原理》任课老师说:“咱们系沈教授就在用DSP。”有同学问沈教授是谁。老师惊讶道:“沈教授你们都不知道?”我们是真不知道,也并不觉得用DSP有什么了不起。在本科学员眼里,会做功放的学长才是最牛的。留校任教后,我才渐渐明白任课老师惊讶的缘由——沈老师是国内最早用DSP研制弹载图像处理机的学者之一。他始终瞄准有关领域的急难问题,获得过国家科技进步奖特等奖。
老师讲过很多课,教过很多学生。留给学生最深的印象,恐怕还是他那让人似懂非懂的上海话。《神经网络技术》是他最为看重的一门课,也是他的研究兴趣所在。2000年,我选修了这门课。初次接触老师,印象是不用多媒体课件,概念清晰,公式推导严谨,板书整齐,性情随和,但上海话不好懂。七年后,我也成了这门课的任课教员。但每次上课,老师仍然亲力亲为,我只需带上两瓶雪碧,坐在第一排听讲就行了。多年后的再次听讲,让我既重温了知识,也见识了老师的严谨。上课前一天,老师一定不出家门,把知识点和公式推导整整齐齐地写在一沓旧稿纸上。一次授课须准备十五页左右。为写这么一篇思路连贯、结构严谨的讲稿,不知要几易其稿,一个小纸篓装满了揉皱的纸团。课堂上思路清晰和推导准确,都是课前思考钻研换来的。
老师负责过的课题林林总总。但他的眼光始终聚焦在课题应用背景和技术创新上,不在经费上论长短。曾负责过863重大专项,总经费过千万。但对三四十万元的横向课题,一样一丝不苟地做方案,安排具体实施,出了满意的结果才放心。记得一次和他一起下班回家,边走边讨论项目中的问题。谈到兴起时,他说:“从工程中产生的技术问题,做起来最有趣味。”
老师性格刚强,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,不太喜欢麻烦别人。2007年10月6日,老师因过度劳累突发脑溢血而住院,竟未惊动学生。10月8日,师母打电话到办公室告假,我们才得知老师患病的事。当我们赶到病房,老师刚做完手术,躺在病床上,认不清人。和我握手时,仍念叨“阿尔法”“贝塔”。那是项目急用的坐标转换符号。这次生病成了老师人生的转折点,病愈后再也没来办公室上过班,再也无法写出斧劈刀刻般雄强硬朗的字迹,上海口音也更加浓重了。
和老师相处,总觉得来日方长。总想着看望老师,却总是因忙这忙那没有兑现。2019年8月15日,我正在长春听学术报告,微信里忽然跳出一条信息:“沈老师今天凌晨走了!”不愿相信,迅速求证。但老师真的离开了我们。师母把老师的骨灰安放好,久久不愿离去,喃喃自语:“老沈老沈,你总是忙,心里只有工作,总是催我这催我那……”
老师与学生,或许是人世间仅次于父母与儿女的缘分。父母给了我们生命,老师给了我们能力。子女要求父母时,何曾想过凭什么。学生要求老师时,有时也会觉得理所当然。其实并非如此。老师也是凡人,也会有困惑,有难以应对的问题,也有解决不了的事情。尽管不是所有学生都会因老师的培养而出人头地。但这段至今深憾无以为报的师生情,值得我们永远铭记。